湫头纪行
老赵
农历十月二十九日,我们十几位师范老同学相约一道,去永和镇堡子村祭奠巩爱民的父亲。之后,于湫头聚会。同学中除本县的以外,还有西峰、宁县和合水的。老同学相逢,自是分外激动,尤其对于当年求学的回忆,更是充满了深深地怀念与眷恋。二十多年了,突然有人拍着肩膀叫出你当年的绰号,恍如时光倒转,真是亲切至极。只是几句话的功夫,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男生大通铺,回到了宁县的庙坪咀,回到了那艰苦岁月里的“稀饭”师范学校……小强十年前曾任湫头乡乡长,在大家一阵天南海北的闲聊之后,他说他很想到湫头乡的八仙圪垯去转一转。据说那里风景不错。当年正值国家搞退耕还林,是他一手顶住各方压力,促成了八仙圪垯绿化工程的实施。大家听了很高兴,都提议亲临其地看一下。
正宁县地处子午岭西麓山脚下。如果把子午岭比作一个南北走向横亘在*土高原的特大蜈蚣,那么,陇东高原边缘那些紧挨子午岭的残塬,就是一条条长短不一、依次排列的蜈蚣腿,附着在这些残塬边上的不计其数的小山岭,就成了蜈蚣腿上不起眼的绒毛了。我们要去的八仙圪垯,就是这众多的“绒毛”之一。由于千百年来季风的不断侵蚀、雨水的长期冲刷,这里天然形成了一条长约十多里的细长山岭,山岭由南向北,由八个大小不等的小山峁组成,故名“八仙圪垯”。‘圪垯’在当地方言中一般指圆形的带有突起的东西,与“峁”相近,但山峁一般都与塬畔相连,而“圪垯”却是独立的山峁。
从乡*府出发,北行约十里路程便到了“八仙圪垯‘,车辆无法继续前进,我们只好步行。尽管小强说,当年为了运送树苗,专门用推土机顺山推了一条路,在每一个“圪垯”顶部又推了环形车道,并铺了泥石,但今天的路旁几乎全是齐腰深的杂草和横七竖八伸过眼前来的树枝;走路过程中,稍不留神,就会有树梢划拉到衣服。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行,在埋怨树木、杂草掩埋了路面的同时,却不能不感慨:退耕还林在今天确实有了实实在在的成效。我自告奋勇走在前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用找来的一根木棍,砍削杂草和斜生的树枝,为大家开路。
秋叶经过霜的洗礼,有的泛*,有的泛白,有的褐红,叶片枯涩却又色彩纷呈。沿着斗折蛇行的山路前行,在鸟雀悠闲的叫声里,不断有受到脚步声惊扰的山鸡凌空飞去,羽毛在阳光里反射出斑斓炫目的色彩;有的鸟雀也紧随山鸡飞了起来,但更多的鸟雀却无动于衷,仍然腾挪在我们头顶的枝头叽叽喳喳地鸣叫,仿佛在说,别看我们的个头不大,可胆子却比山鸡要大得多。面对如此情景,有同学就遗憾了,说,要是有个鸟枪该多好啊。有人马上顶他,说,你是不是想去林业公安局?大家都笑了。东北有句谚语说”棒打孢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看来,我们离野鸡飞进饭锅里不远了。……攀上“八仙圪垯”的第一个“圪垯”,顿觉凉风瑟瑟、心旷神怡,颇有“一览众山小”之感。我们的周围全是树木,高的是碗口粗的刺槐,低的是成堆成片丛生的深绿发亮的沙棘,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生的低矮灌木,大概是鸟雀从东边不远处的子午岭衔来的种子。当年正宁县办有沙棘饮料厂,种植沙棘的本意就是想给老百姓增加一定的经济效益,如今沙棘饮料厂早已关闭,但这些密密匝匝、类似茶园一样的沙棘林,在防风固土、涵养水源方面却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这里将是一片鸟儿的天堂,成为真正的动物世界。
我们花了将近一个钟头,才从第一个“圪垯”来到第七个“圪垯”。回转头,抬眼南望,我想,我应该能看见八个圆形的大山峁犹如一串硕大的灯笼,一溜儿斜铺在我们眼前,然而呈现在我的眼前的,只有一个又大又圆的山圪垯,其他的都被遮住了,根本看不见——这里的每一个山圪垯方圆足有三四里,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大得多。仔细端详了一番,有人说这山圪垯活像一个发面馒头,我看也有道理。八仙在正宁的民间传说中广为流传,据说张果老就是正宁人,在古县城罗川附近有他修道成仙的遗址。子午岭山脚下还有一处“八只窑”(八仙居),传说曾是八仙的最初居住地;实际上是八只破败的窑洞,供过去山中拉柴的人贫苦人歇脚或避雨。正宁古属北地,山大沟深、交通不便,老百姓亘古生活苦焦,八仙的传说,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苦难深重的民众对幸福美好生活的向往,其情景和《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幻觉差不多。
据小强说,这八个“圪垯”之间的距离超过十里。也难怪,尽管秋日风凉,但我们这时候额头上却汗津津的;特别难受的是,我觉得腿肚子这时候已经有点僵硬,就顺势在一垛斌草上坐了下去。突然,一个同学惊叫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只兔子不紧不慢地踱进了沙棘丛中。很明显,这里是属于它的世界,它不屑于理睬我们。我们在激动了好一阵后,这才以平静的心态来细细审视这个比其他“圪垯‘高出许多的”大圪垯“。在四周深沟的衬托下,这个圪垯显得尤为突出,大有一峰突起之势。登上山顶,在灌木丛生、杂草盈膝的环形车道的包裹中,赫然矗立着一座高约丈余的早已坍塌了的大土墩,这是战争时期“红白交界”地带修的瞭望台,据说当初很高,可以借此清楚地看到穿越山沟的敌人的动向。站在土墩前,向东眺望子午岭,在秋日阳光的氤氲中,林木葱茏的山沟里,浮荡着丝丝缕缕如棉絮般的薄雾,无数的山峁如同膨发的蘑菇云错综排列,直达天际。当山与天纯粹混沌一片时,你会心如参禅,恍然顿悟造物的神奇与无穷,宇宙的博大与浩渺……当年刘子丹与习仲勋等曾带领红*队伍在此地活动,国民*屡剿不胜。今天实地来看,在这莽莽苍苍、沟岔纵横的地带要隐蔽部队,那纵使孙悟空横空探望,也难觅踪迹。难怪蒋介石在多次剿匪失败之后感慨地说,不是我*无能,而是共*太狡猾。实际上,在当年红*转战陇东的无数战斗中,“地利”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子午岭在最困难的时候庇护了中国革命的星星之火。抚今追昔,感慨良多。硝烟不再,青山依旧,英雄的业绩当与“八仙圪垯”共在,与巍巍子午岭长存。
从八仙圪垯回来的路上,大家除了谈论野兔和山鸡而外,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累。但小强说,大家都把喝茶的念头先放一下,还有一处风景没看呢。于是,我们带着疑惑,几辆车相随着,又向乡*府的西边驰去。这时候,有知道内情的人就说话了:不看巩清槐,就没到湫头来。
巩清原名巩焴,是明朝时正宁的”三清“之一,说起来,这其中还有许多故事。据说巩清当年才学出众,中举后官至御史大夫,李自成攻陷北京后,曾官拜礼部侍郎;他还是现存的《正宁县志》的第一位编撰者。清兵入关,巩清死不降清,和他的追随者一起被烧死在三水(今旬邑)的关家洞;清兵由此恼羞成怒,对当地巩姓大肆查抄、杀戮,造成了后来”三水没巩家”的悲惨结局。如今,说到巩清,上了岁数的老人,还会说出许多有眉有眼的故事来。在民风淳朴的正宁大地,在寻常百姓心里,巩清槐实际上就是巩清的化身,是他刚直不阿的性格的象征。
距湫头镇十一、二里,我们很快就在双佛堂村的塬地里看到了巩清槐。在一个靠近沟边的场畔停了车,我却看到几个同学正伸长了脖子在沟边眺望什么。凑前一看,呀,我们面前的沟底聚了一滩墨绿色的湫水,这对于贫瘠的*土高原来说,实在是个奇迹。据老辈人讲,这湫头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当年湫头滩有一大池湫水。后来,据说我的先祖赵邦清为了弄清这湫水面积到底有多大,就在一个夜间徒步去用腿丈量;这一量不打紧,因为传说赵邦清有神气,结果生生地把那湫神吓跑了。不管传说真假与否,湫头这个地方从古以来确实容易形成”湫“,而这湫水来时大都一夜之间形成,去时又大都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这是至今仍然为人们津津乐道却又解不开的一个神奇谜团。听说这湫中还有鱼,但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不能下到数十米深的沟底去亲眼验证。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个同学朝塬地坳心的巩清槐走去了。
双佛堂村是巩清的舅家。据说巩清当年从京城做官归来时一共带回了三株龙爪槐树苗,四百多年后,今天只存活了这一株。因为巩清属于正宁的历史名人,这棵龙爪槐目前已被列为县级保护文物,周围大约十平方左右用不锈钢管围了起来。远远望去,巩清槐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高大雄伟,从树根到树梢,高不足两丈;树的长势也远非我们所期盼的那么茂盛,稀疏的枝叶间随处可见渗透过来的阳光。我走到树跟前,第一个感觉,就是感叹树身的苍老:树皮干裂、粗糙,树叶枯涩暗淡,树梢的枝杈有的也已干枯。种种迹象表明,这棵树的岁数已经不小,他就像一个历尽坎坷、饱经风霜的垂暮老人,拄了拐杖,无力地倚坐在秋日的余晖里。也许它正在静静地回首不堪往事,也许它正在默默地感慨来日不多……就在我不着边际地冥想之际,任立宏突然叫了起来:嗨,到这儿看!
一行人随了他的指引,赶忙簇拥到树干跟前。抬眼上去,呀,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只见树身上部,几根粗壮的树枝错综缠绕、凌空盘旋,期间一颗枝杈脱落后残留的久已干枯后的清晰的年轮痕迹,活似一颗栩栩如生的龙眼。整体形态,恰如一条张牙舞爪、腾空而来的飞龙,正怒目圆睁、扑下地来。这一刻,我觉得有一丝震撼像闪电一样,迅速击穿了我的脑际神经。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就是巩清的龙爪槐,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争着前往双佛堂观看的原因。任立宏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手机,正曲腿歪首,选择着拍摄的最佳角度……于是,照相成了每一个人必不可少的期盼。任立宏说,回去后要把照片发到网上,大家都很赞成。离开时,大家都有点恋恋不舍。将要上车离开时,我回过头朝着坳心的方向又瞅了一眼:时间已近*昏,在秋日残阳的余晖映衬下,塬野空旷,空气沉闷,龙爪槐孤零零地待在那里,犹如一只耷拉着羽毛的蔫头孔雀;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只乌鸦,无声地盘旋在龙爪槐的头顶。我脆弱的神经在这一刻被深深地触动了。一时之间,感情莫名,王谢堂前燕,暮鼓噪昏鸦……许多零碎的诗句铺天盖地,随风而来。我很奇怪自己,这时候,却毫无缘由地联想到,当年做京官的巩煜千里迢迢拿回龙爪槐树苗时,人们兴高采烈欢迎京官的热闹情景。
返回途中,大家热议不断,都说不虚此行,我却陷入了沉思之中。我的思想正随了和煦的秋风,在浩瀚的历史时空里穿行,李太白、杜子美、徐霞客等热衷于旅游的先哲古贤,一个个峨冠博带,目穷古今,蒙太奇一般涌上我的心头。
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我的感想却是,行万里路远胜读万卷书。对于客观事物的认知,只有身临其境,你才能获得最直观、最真切的感受。就像今天一样。湫头乡属县域偏僻之地,本和我的家乡相邻,但如果没有这一次的实地造访,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湫头还有如此盛景。也许,这正应了“家花不如野花香”的朴素真理。
后来,我们在湫头街吃饭。觥筹交错之间,热闹非凡,但惆怅也不时可见可感。从师范学校毕业二十五年了,我们之间有好多同学再没见面。有的同学已经去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有的同学出人头地,官至正县级;有的同学至今还在山村的小学从教、言行木讷如成年后的闰土。当年师范毕业时,我们曾经一无所忌,放声高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儿子和女子,生了一大堆……”如今,当我们真正重新见面,却觉得往事如烟,一切恰如鲁迅《在酒楼上》的重演…
…秋日的正宁大地,和几百年、几千年前一样秋高气爽、气候宜人;这里已经上演并且还将继续演绎许多许多,或惊天动地或稀松平常的故事。巩清去了,龙爪槐还在;战火硝烟去了,八仙圪垯犹存;我们去后,又能留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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