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三轮》选自默然年美篇
作者:默然
一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西峰只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和桐树街等几条成型街道,其余基本是小巷子,什么炮台巷,箭道巷,寨子巷,专署巷,*分区巷,交校巷,卫校巷等等,足有几十条,用巷命名的道路蛛丝般把城市住民联在一起。没有城市公交、没有出租、更不会有私家车,人力三轮车是大街小巷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这种三轮车,汲取了自行车与农家运粪土的架子车的长处,既可以骑行,又自带货厢,客货两用。骑车人在车厢上搁一块人造革包裹、与车厢等宽的长方形木板,架到车厢前部就是乘客的软座;取掉木板,又可运货物。三轮车弯梁,手闸,闸柄很长,竖于车座前方。车夫遇到前方有行人时,急弯腰,左手稳车头,右手握闸杆,左右摇摆敲击弯梁,发出咣咣咣的声响,行人迅疾躲开。如遇障碍,用力下压闸杆,只听“嘎——”的一声刺耳的刹车长鸣,车子便稳稳地停了下来。那时的街道上,往往半小时内看不到一辆汽车——小一点的单位不配车;我们算大单位,也只有一辆帆布蓬的北京吉普,首长坐在副座,像影视片中国民*的*官似的威武。但只要你随时站在路口,准有五六辆三轮车咣咣咣的驶过,车夫脚不停歇、车不停驶扭头问你“去哪里?”,说话间已驶出五六米远。他们的问话只是例行性招徕生意,真正要坐车或运货的,都会早早伸出右臂喊:三轮,三轮……同事小石曾讲过一个很低俗的笑话,是专门戏谑三轮车竖在车夫裆间的闸柄的:一小伙子骑一辆三轮车,从汽车西站出发,沿西大街一路向东,路直坡急,那三轮车不用脚蹬,速度也越来越快,车夫弯腰紧握闸杆,已经用力压到极限,三轮却减不了速,一直冲到小什字,撞到了执勤交警的水泥圆台,车也翻了,人也倒了。交警问他为啥不刹车?对方躺在地上闭着眼,一边呻吟一边辩解:“谁还敢不刹车?现在还捏着闸杆子呢,刹车坏了!”交警低头,见那人虽然摔翻在地痛苦不堪,右手却紧紧握着一物,似乎还在用力下压作急刹车状。但他阴差阳错,紧攥手中的并非长柄刹车,却是自己隐藏裆中从不示人的一杆器官……这则笑话形象地描述出了人力三轮车的闸杆位置,也逼真地反映出了当年西峰小城西大街西高东低落差明显的长坡路况,完全可以推断作者是西峰城住民。笑话的内容当然是调侃和和捏造!作为一名合格的三轮车夫,再迟钝,对闸杆的位置是绝对不会搞错的,更不会错位到离奇的程度。搭三轮车的人,大多是携带了自已扛不走的行李,或者带着年幼的小孩的人,行走不便,招手喊:“三轮,三轮”,和现在拦出租车完全是同一姿势。五角或一元,最多两元,就能乘车到达城区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果既无行李又不带小孩,却愿意花钱单人乘坐三轮,那简直就算得上高级了:要么是穿高跟鞋去商场逛得脚疼腰酸的阔少妇,要么就是做生意发了点小财的小老板!漂亮少妇坐在三轮车的“软椅”上,服饰艳丽,满目春光,与脏兮兮的、汗涔涔的蹬车人形成鲜明对照,如果再撑一把彩色的小遮阳伞,就更上层次了。阔老板乘三轮车悠闲地品烟,惬意地赏景,与旧社会戴礼帽坐*包车的贵族身份俨然一致。二三轮车是农村人进城谋生的饭碗,车主被称为“蹬三轮的”,或者直接称“张三轮”、“王三轮”。我的兄长曾经是其中的一员。他花了二百多元买了一辆带牌照的二手车,只经营了不到一年,就把车卖了。人力三轮车的牌照是“三轮车管理站”(简称“三管站”)发的,这一机构类似于现在的出租车管理部门,负责登记、喷号、收费、稽查等事务,“三管站”每年定期在车厢的厢尾喷号,厢前挂牌,收费一百八十大洋,工作人员也上街稽查,对没有交费的做扣车罚款处理,虽然是一临时机构,职员也是临时身份,但属实权部门,工作人员像交警一样,有执法权。三轮车虽说可以客货两用,那年代上班族每月也就二百、三百大洋,交通还是以自行车和步行为主。乡下进城蹬三轮车谋生的人比麻雀还多,坐车的却凤毛麟角,往往骑了两三个小时却接不到一单活儿,好不容易等到有人叫车,往往又被“老司机”抢走,所以我的兄长以运货为主。运冰箱彩电的,运沙发茶几的,为陇东市场出入的外县进货的商贩拉大货包的(货物从商场运到车站,架在客车的顶子上运回本县),这些车主都比较固定,或者是电器城老板的朋友亲戚,或者是家具店老板合作几年的熟手,或者是“三管站”领导吩咐的关系户……他们客源稳定,三五辆形成一个小团体,聚在家具城、电器城、车站的人行道侧,人就懒洋洋地靠在车座或半躺在车厢上等活儿。或者甩扑克挖花花,高声吆喝嘻笑,用不着满大街骑着车找活儿,属于三轮车夫中的上等人。我兄长主要拉散活。日杂店门口买了盆盆罐罐拎不回家的主妇,根在农村、周末回老家捎回一袋面粉的刚下了客车的上班族,打麻将赢了小钱要去吃夜市从而绝对要乘车阔一回的小混混,抱医院的小孩焦急等待的女人,喝醉了酒走不了路的酒*,都是他的客户。有些时候,拦车者一拨三到四人,照样付一块钱也不能拒载。负重前行到上坡路,就需要屁股离开车座,使出全身的力气加身体的重量蹬车前行。上坡路上的三轮车夫,钟摆般的在车梁的两侧摇晃,又如风雨中飘摇的树叶。如果遇到好心人下车推一把,便打心底里感叹自己遇到了好人。那一年我借住在城北的一所学校,兄长晩上有空闲也上我的宿舍聊聊。——今天送一个老太太回家,老太太塞给我一个苹果,正渇得不行……今天拉了一盆花,那盆花一百一!值钱!有钱人!给我发了好几根烟,都是红塔山!……今天去西站送一个要出远门的手艺人,带的木匠家什行李不少,行驶到上坡路上,他把行李留在车上,自已跳下车一直跟着跑,一看就是个下苦人出身,心善,好人还是多……今天背运着呢,跑了一天才挣了四块钱……轻描淡写的叙述中,讲到感动处,兄长眼里就亮晶晶的。那些年,我们家太穷,太穷。我兄长家更穷,侄子侄女上小学,嫂子在老家种地,兄长不找个活儿干就连买盐的钱也没有。加上侄子患了过敏性紫癜,治病花了一些钱,后来侄女胳膊摔骨折,医院,又花了一些钱,再后来嫂子脚踝又骨折,出院后好长时间恢复不了,也得花钱,日子太难,太难了。为了生活,我的兄长曾经去山西砖厂烧过砖,去靖远煤矿下过井,去环县给农户挖过*土大窑,去建筑工地抱过砖头,却总是入不敷出,成家才几年时间,他的鬓角的头发就脱落了不少,面颊黑而且瘦,每次见到他我就心里难受。而促使他离开三轮车夫行业的原因肯定不是因为太辛苦,我猜想,一定是他受到了尊严上的刺激。我的家族,几代人的骨子里流淌着人格至上的血液,即使身处底层,即使贫如乞丐,都把人格看得高于一切。我听村中的老人讲,清代末期,我的曾祖父与故乡名人刘养锋同窗,乃张家大先生几大得意弟子之一,刘养锋后来留学日本、书法作品名扬西北。我曾祖父却因乡试不公在不到三十岁时愤而自尽;我祖父民国时期躬耕乡野;置办田产近百亩,土改时被无偿收缴也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因无法容忍无休止的批斗和诬陷,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携一根绳子走向大树……我的父亲因珠算特长,大集体时代任生产队会计,曾因一分钱对不上帐而辗转难眠,熬夜核算三天,直到核对无误为止,“贪污一分钱”的恶名使他不能容忍,宁肯挨饿废眠,也要找回清白。而我的兄长依然,他离开三轮车夫行业时和我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从片言只语中,我的脑海中大体还原了那个下午他的屈辱经历。一位衣着考究的人让我兄长为他家运煤,讲定价钱,从售煤处运到他家,每车一元,共运四车。当我兄长完成后,对方要求把煤铲进煤房:“每次买煤都是这样的,都是这个价”。为了顺利拿到工钱,兄长一锨一锨往煤房铲煤,那人坐在一楼的客厅里透过玻璃窗监工。煤进了煤房,还是不开工钱,又提出必须把他的院子打扫干净。我兄长不干了。说:我是为你拉煤,不是来扫院的。“不扫?那就不要想拿钱!”对方将几元钱举过头顶晃一晃。我兄长忍气吞声扫了院子,那人提出应该把外窗台全部擦干净,责怪说“你扬得煤灰乱飞,把我的窗台弄脏了”。“不要钱行了吧?滚你妈的!”兄长爆一句粗话,愤然骑车离开……身后还传来一句嘲弄:“下苦的脾气还大的很!不要钱了你去么!”那天晩上,我看到兄长头发乱草似的被汗水贴在前额,满脸煤灰,一个下午的劳作使他的衣服湿透了,他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抽烟,喝水,两眸伤神,最后坚定地对我说:不干了,城市不是我呆的地儿。他很快将三轮车九十块钱处理掉,回了他的乡下。但后来,我兄长在生活的重压下,不到四十岁就离开了人世。当天,我从西峰赶回老家,抚着他满是茧子的冰凉的手,望着他幼小的一双儿女,忆起他在西峰蹬三轮车的日子,泪水狂涌而出……三兄长去世后,街上的三轮车经常子弹一样击中我的心,仿佛,每一辆都是城市的一块伤疤。我从来没有张扬地乘坐过人力三轮车,运货物必须用到三轮车时,尽管囊中羞涩,也从不讨价,对方要几元就给几元。行到上坡路,我必定跳下车跟着三轮车小跑,为蹬车人省点力气,这一行为像神经病患者,引得路人讶然侧目……但也有例外,一次公务使我奢华地消费过三轮车。有一年,我在一个部门帮忙。七月的高考遇暴雨天气,街道上水流成河。那个下午,我们七八个加夜班的工作人员去百货大楼对面的中餐店用餐(那时候加班不分时段,这个部门是管饭的)。从百货大楼到酒店只有一路之隔,却被齐踝深的水隔阻。我想,如果独自一人,我一定是脱去鞋袜蹚水而过。但那天,部门领导为了我们不弄湿鞋子,扬手叫了一辆三轮车。车夫五十多岁,矮小,精瘦,其时,卷了一棒叶子烟叼在嘴角,将车靠在百货大楼圆柱型的通道外墙边,裤腿绾到膝盖下,眯着双眼打盹,任凭淡蓝色的烟雾掠过他的脸,向高处飘散、消失。听到我们愿意花两元,雇他的三轮车像一叶小舟似的把我们摆渡到路的对面,他的眼睛瞬间变得明亮,如春风吹去了冬的阴霾。老人仿佛捡到了宝贝,痛快地应允着,小心地推车,缓缓地骑行,唯恐车轮击起的水花溅湿了我们的裤脚,不到五分钟就把我们运了过去,十来分钟就完成了两趟。我们用完餐,还喝了几盅小酒,天南地北的聊天,半个小时后方才离开饭店。出门后,我注意到那位蹬三轮的老人还在门口,他的双腿跨在靠近台阶的车上,双目像机警的猎人捕捉着我们的身影。他一定渴望我们再次雇他的车摆渡回去,五分钟,三二十米左右的路程,一趟二元,两趟四元,对他来说是多好的生意呀!而这时,天已大晴,路上的积水已经退去。我们一行人忽略了他,很快穿过马路,说笑着,步行回单位加班去了。走出百米,我偷偷回过头,还能看见那位老人,定定的,木雕般在原地守候。四后来,西峰城区出现了一种我们当地人称为“地老鼠车车”的运输工具,红色,带有车棚,加燃料,轮子极小,车子外形如一只地老鼠。这种交通工具一出现就受到了欢迎,人力三轮从此主要沦为货运工具;再后来,运货的“电蹦子”又出现在街头,以人力三轮车谋生的路子就彻底断了。现在已经很少看到人力三轮车了。仿佛一夜间,大街上到处是私家车。偶尔见到推三轮车的老人和妇女,是卖烤红薯,煮玉米,香蕉菠萝的小生意人。他们一定是流动摊贩中的下等人,因为,即使是这样的小生意,用充电式机动小三轮车的,也已占了绝大多数。我想,人力三轮车注定会消失。欢迎扫码